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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Annabelle Meredith☆ 我的坎城記憶

我的坎城記憶從《俠女》開始,我的坎城經驗以《霸王別姬》為最高潮,對坎城的記憶,如今只有人聲、雨聲、雲聲和風聲依舊在我的心上迴旋。

請容許我的心盡情高飛
其他的則盡付回憶,
帶著最真實的我,伴隨夕陽西沈

──拉地密爾.納波可夫





看電影,我們常常哭。

不管是《新天堂樂園》片尾的熱吻大集合;或是《郵差》最後寫的那封信:新詩人划著船,要把湖水、山風的聲音,全都錄下來,送給老詩人回味;還有,鋼琴師的姦情被丈夫發現,一把斧頭就砍去她的手指……但是鋼琴師還是戴起鐵手指,繼續彈著。

我們經常帶著溫濕的手帕走出戲院,才發現坎城的陽光是那麼豔亮,灼熱的日曬下,還是有那麼多人,耐著性子,擦拭著順著眼尾紋線下滑的汗滴,黏磳著旁邊同樣出汗的胴體,不時跕起腳後跟,越過前排人的頭顱,找尋可以立刻叫得出名字的明星,女的,或男的。

坎城,一個單調的法國小鎮,蔚藍海岸旁最世俗化的小鎮。不是我們生長的故鄉,卻總是最常佔領我們的夢魂,每年五月都會撩撥我們鄉愁思緒的小鎮。



一、雲的聲音。


坎城沒機場,從尼斯機場轉進,還有半小時車程。

頭一天,從巴黎轉機尼斯。天空灰濛濛的一片。

在候機室裡,我們就有小小的騷動,那位頭髮半禿,眼袋腫得像金魚,身上只是襲寬鬆風衣的沈默男子,他到底是不是「約翰.馬柯維奇」?

唐胖胖沒認識幾位好萊塢明星,馬柯維奇是他最認同的醜男代表,「只要像他那樣眼睛一直釘著人家看,蘇菲.瑪索就肯跟她上床,你們電影人也太把大男人的意淫心情,行動化了吧!」唐胖胖嘴上罵歸罵,可是我們都知道,馬柯維奇的獵豔策略,一直是他最佩服的男女攻防最高準則。只不過,不管他怎麼三百六十度旋轉釘人,從服裝店、快餐店釘到皮鞋店,身材不挺豐腴,眼睛卻澄亮如芭比的法國女郎,就是沒人搭理他。瘋了,坎城每年有多少瘋子來這裡,你知道嗎?

一路上,「馬柯維奇」一直把腦袋貼著厚厚的玻璃窗,數著積雲的層數,數著被風從機艙頂一路吹滑到窗口的雨滴,凝神專注。雲端上的我們,只能無邊癡想,雲端下,才是情欲人間。幾次和林青霞握手都沒有感覺的YVEVONNE終於在尼斯上空說:「沒錯,他就是約翰.馬柯維奇。」

可是,我們還是沒有上前去找他簽名。

我們只是喜歡那種在雲端上玩那種對號猜謎的遊戲,猜猜就好,確定答案反而無趣了。

那一回採訪上海電影節,唐胖胖擠到最前排,目睹一代豔星蘇菲亞羅蘭的丰彩。半夜,他帶著酒意打電話給我:「她是真的,好挺好挺,可是想想她都快六十了,還要穿成那副模樣……你只要永遠記得《愛琴海奪寶記》和《夢幻騎士》的蘇菲亞就夠了,看到她在《雲裳風暴》中讓馬斯楚安尼打盹的脫衣舞,你就懂我在說什麼了。」

美麗終究還是應該留在銀幕上的,貼近銀幕,我們只看到顆粒和縫隙。

坎城是明星做秀的場合,往北半小時車程遠的安提貝斯,才是明星們開封揭密的地方。坎城是沙灘地形,專供半裸美女徜徉;安提貝斯則是《第六感追緝令》那種驚濤裂岸的岩嶕海岸,藍色浪頭不分畫夜啪噠啪達地吹著號角,衝上岩嶕散成白色液泡。不是堅石,早碎成了粉。

就在有如國王行宮的角岬旅館裡,我們歡迎過鹹魚翻生的約翰屈伏塔,仔細丈量他的眼袋因為長期熬夜,起了多少角繭;我們歡送過曾經帶領人類對抗《魔鬼終結者》,但是年華已然老去,傲人的二三頭肌都已經被肥油鋪滿,不再肌理分明的女明星琳達.漢米頓。我們也聆聽著暴起暴落的《鱷魚先生》保羅.侯根在游泳池畔發表的魯莽休妻懺悔告別,他本來以為時代在敲門,還來不及油頭粉面,卻發現歷史已經翻了一頁。

就在那裡,你清楚地聞到布魯斯威利在清早十點的訪問中,要用一瓶瓶的古龍水遮去昨夜的酩酊;你清楚地數著他寥寥可數的頭髮,卻驚訝發現穿短褲的他,腳毛濃密,粗壯如肉球。你突然明白,為什麼一問到他在《夜色》中,到底有沒有和女明星假戲真做時?會悍然起身離席。

就在那個花園古堡的露天陽台上,你清楚看著有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烏瑪舒曼戴著墨鏡面對媒體,手不停地點燃香菸,噴吐兩口,再一根根把菸捻熄,當時她才以《黑色追緝令》贏得大家的驚歎,還沒有後來《追殺比爾》的意氣風發,還算是新星的她以行動告訴你:她好緊張。

很多時候,只有你不像其他記者安份地在記者會中枯等,喜愛窺奇的你,穿越松林小徑,繞進那間有一萬五千塊威水斯水晶鑲嵌成堂口屏風的旅館大廳,清楚看到正在坎城宣傳新片《巔峰戰士》的史塔龍正在扭著他那快五十歲,卻依舊充滿彈性的小屁股,伸腿劈腿,熱身熱出一身汗,才肯出去面對那群已經苦等一小時的媒體記者。

我們寧願像馬柯維奇一樣,隔著窗子,看著雲霧從眼前滑過,讓大師一格格築夢、織夢的影像在腦海中交叉感應。

我們寧願像馬柯維奇在雨霧裡,遇見披著寂寞外衣,等待激情爆炸的蘇菲瑪索,也不要看到蘇菲.瑪索那種「工作中」的空茫眼神。

浪漫綺想交錯著興奮衝動,飛機慢慢朝尼斯滑落,停機坪上一灘灘的水積。


二、雨的聲音



在坎城的第一個清晨,是被雨水叫醒的。

雨水敲向木製的百葉窗台,有三層節奏。先是快速的撞擊,撞上玻璃的輕盈和滲入木頭的厚重,是截然不同的音響。然後雨水四竄奔滑,輕輕汩動著耳膜,最後才是點點滴滴漏個不停的起床號。

貪睡的胖胖是怎麼也叫不醒的,反而是披著白色浴袍的YVEVONNE,早早就守著窗台聽雨,「雨從三點下到現在。」我們才告別台北梅雨,卻又闖入了一個雨季。

沒有人說蔚藍海岸不下雨,所有人都說:五月坎城好熱情,你只要帶T恤就夠了,那裡的太陽大得很,沙灘上曬日光浴的裸體美女,你總聽說過吧?你的行李中不可能帶傘的,到這樣一個長滿棕櫚樹,用寬柄長羽葉包裹激情的小鎮,是不是?

但是,我們走訪坎城五次,五次都落雨,每回兩星期的停留,雨絲總會落在頭頂五六天。行囊中,除了T恤,早已悄悄加進了雨傘、長袖外套和毛衣。不要被沙灘的黑銅裸女騙了,YVEVONNE就是被地中海的酸雨淋成肺炎的。

我們在微雨中進了城。撞入眼簾的盡是人,撐傘的人。

掛滿整片牆的競賽電影看板布幅,全都給水浸泡起縐,沈沈向下垂吊。影展海報上的棕櫚葉,也被葉面上停駐的水滴壓得彎下了腰骨。比兩層樓房還高的酷斯拉,黃灰色大獰牙上掛吊的水珠,看不清是海魚的殘腥,還是牠饑饞的唾液。

因為雨,影展大廳都是人,市場展裡,又是法語、又是英語,又是德語,此起彼落的喧譁人聲,把樓面不高的大廳像吵得格外昏暗,外頭是雨濛濛的陰濕,裡頭卻是人影雜沓的魅暗。這就是世界第一的影展嗎?設攤賣片的商人,急著把手上的存片大舉出清;提著手提箱的片商,打聽著別人的出價,盤算著自己該出多少才能有甜頭。

在這個最現實最功利的場合裡,你清楚聽到人們秤斤論兩地計算著金棕櫚的身價;清楚聽到商人以說書人的高亢語氣,搬弄著凱瑟琳丹妮芙和伊莎貝拉艾珍妮一山不容二虎,明爭暗鬥的慘烈手段;清楚聽到他們以八卦揭密的口吻,透露著法國發行商如何透過人脈錢脈,打通評審關節,要替影展落幕後第二天就上映的新片爭取最高利多,訕笑著那些得了獎,喜極而泣,沒得獎,就出口成髒的電影大師。

我們沒有帶計算機出遊,但是八開海報、熱狗香腸和礦泉水同樣叫價百元台幣,十字大道旁三大旅館一夜一萬二千台幣的天價,除了影壇大亨,誰消受得起?住不起大飯店的買家,又有多少賣家有空理睬?我們一行七個人,住進車程稍遠的山腰別墅小館,人人都有一張床,還有一個專供中華料理的自助廚房,加起來每天才一萬台幣,每人攤不到兩千元,怎麼計較,都划算的。

俠女是我們的團長,我們之中,只有她走過坎城的紅地毯。那年,我才八歲,胖胖還在咬奶嘴,YVEVONNE根本還沒出生,台灣報紙在得獎之後的十多天,才刊出她和導演坎城揚威的消息。她穿著白緞紫花亮片旗袍,在導演呵護下參加首映的照片,一直就藏在她的皮箱中,從台灣到香港,再經過上海重回坎城。

還來不及介紹她寤寐思念的坎城,車子一停進我們山腰別墅前的停車場,她就臉色慘白,癱在YVEVONNE身上,央著要吞服鎮靜劑。俠女罹患燥鬱症已經有一段時間了,重回坎城,或許能治療宿疾。

放妥行李,天色已昏暗,從山腰往外看去,地中海灰澄澄靛藍藍的海天,無盡地朝海平線往外延伸,一盞盞暈黃的小燈沿著海灣凹槽線迄邐串連而下,以藍色海景壓背,將雨後的泌涼夜色燃點得暖暖溫溫。

換掉被雨水滲泡打濕的襪子,我們決定應著燈火的召喚下山。

夜坎城是燈泡紮出來的。四十年前,英挺的摩洛哥王子就派出他的豪華大郵輪,紮著四萬三千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球,亮亮閃閃地載著他的新娘葛麗絲凱麗沿著這條海岸線,在影迷和市民的呼喚揮手祝賀下,駛進他的王國。

那場世紀婚禮,電視才剛起步,還玩不出實況轉播,但是一幀幀的黑白歷史照片,也足夠讓遠居亞洲的我們趁著雨勢的空檔,抹乾椅背上的水珠,坐在露天咖啡座上,汲著過甜的CAFé-AU-LAIT,計算著紅顏薄命的巧合。

葛麗絲王妃死於車禍,黛安娜王妃死於車禍,珍娜露露布麗姬旦開的賓士全毀,花容慘白,但是毫髮無傷,反而是一旁陪坐的名導演柴菲瑞利十八處骨折,五官變形,病床上半年不能動,後來拍的電影,再也沒有《殉情記》的靈光與華采。

影展落幕後,團長拒絕搭飛機,堅持要走陸路回巴黎。租了車,帶著與獎無緣,還得強裝笑顏的陳凱歌上路。開呀開的,燥鬱襲身的她,突然就雙手顫動,完全把不住方向盤,YVEVONNE還來不及過來扶住她的手,俠女已經剎車猛踩到底,車子直接在高速公路上兩百七十度大扭轉,比《悍衛戰警》更精準地朝山壁山撞了上去。

還好,她只留下了讓陳凱歌一世難忘的高頻尖叫,沒有讓中國電影史突然在1988年就突然空白一大頁。

坎城影展,世界第一,我曾經在東京影展見過兩次黑澤明,也曾在坎城影展兩回得見黑澤明。在東京,他像親切的長者,在坎城,他則是遙不可及的巨星偶像,坎城的聲音有許多層次,人的聲音最是難忘……

三、人的聲音

1988年,大陸人很風光,張藝謀帶著鞏俐帶著柏林金熊的餘溫,結伴在坎城亮相。那時還沒有幾個中國人認識鞏俐,更別提法國人了,布衣素面的鞏俐可以輕鬆地遊逛弄巷名店,沒有人驚豔,沒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,沒有人來爭著要她簽名,邀她合照。初開眼界的她,什麼事都要張藝謀出面,她只要悄悄跟在大山的身後。

坎城的街店都是名品店,從NIKE到PAOLO,從阿曼尼到凡賽斯,這兒都有店,只是價格多了好幾碼,而且少了巴黎、紐約的櫥窗巧思,唯一的特色是,幾乎每家櫥窗都有影展海報,連銀行的外匯價牌旁都會貼上一張應景。一九五四年坎城市政會議上肯定影展帶來的觀光旅遊商務消費人潮,正式決議全體市民共襄盛舉,以鐵道為界,從濱海的十字大道往內鎮沿伸的五條平行車道的商街,全都裝點成為影展的附庸商店,再從這個點子類推,二月的音樂唱片節,四月的電視節,九月的帆船節全都成了一隻隻下金蛋的雞,為什麼,我們只記得五月的電影節?

其實,我們最喜歡踏著月色逛坎城,那些毫無坎城性格的店家都關了門,除了吃食店,就剩電影海報和書店守著知音伯樂。費里尼的《甜蜜生活》,荷索的《吸血鬼》,黑澤明的《亂》,只要你叫得出名字的經典名片,不管是全開海報,還是小小的首映明信片,老闆都可以從倉庫中掉出貨來,就看你捨不捨得一張海報四五百法郎地買回家?

捨不得,沒關係,我們釘緊目標,每天巡訪,熬到最後一天,大家忙著狂歡暢飲的告別時刻,就是你動手拆拿的最佳時機。被撞見了怎麼辦?沒關係,大聲說你是楚浮的徒弟,這裡的人都看過《日以作夜》,知道羞澀的人會在四顧無人時,動手撕海報的,楚浮尚且無罪,何況影迷。

我們總是累痠到雙腳乏力,才肯走回山腰上的公寓。打開門,俠女靜靜地睡著,反而是YVEVONNE在房間裡啜泣抽搐著。

YVEVONNE唏嗦著鼻子,上氣不接下氣地拼湊著醫院驚魂記。大清早,我們剛出門趕早上八點的首映場電影,俠女就嚷著胸口不舒服,呼吸困難,白蒼蒼的臉色透露著說不出的驚恐。YVEVONNE趕忙請房東叫救護車送醫院。一路上,救護車的高分貝警報器刺耳地叫著,聽不清俠女嘴上叨叨念著什麼。

可是俠女怎麼也不肯住院。坎城是法國老人的遊憩安養中心,街頭老人多,醫院更多,病房左側是個全身黑丫丫,兩隻腿已經浮腫得像蘿蔔的腎臟病患,右邊則是掛著氧氣皮管,乾乾扁扁,眼睛直釘著天花板看的老太婆,「只要我離開醫院,一切都會好的。」

一個下午,帶著鎮靜劑回到公寓的俠女就緊緊握著YVEVONNE的手,訴說她被人當養女賣來賣去的童年故事。坎城是她頭一回走上國際舞台,當時,她就矢志要拿回坎城的最高榮譽─金棕櫚獎,可是拍來拍去,二十多部電影,叫座的不多,叫好的更少,坎城的夢好像越來越遠。

天亮後,俠女突然就神清氣爽起來,刻意洗了頭,整理得容光煥發,穿上二十年前同一款式,同一花色的新製旗袍,「走,我們去參加首映禮。」一路上,我們慢步走著,俠女指著地標,逐一追述著當年種種。那一年的首映在略嫌狹窄的舊節慶宮舉行,紅地毯的迎賓禮也沒有今天的開放盛大,只是影迷夾道歡呼的熱情一點沒有遜色,那個年頭,電視還很少做現場實況轉播,要看明星,一定要到現場,也唯有在那個場合,你才知道明星的滋味。

盛裝的俠女一路引來很多讚賞的目光,穿旗袍的中國女人吶。可是沒有人記得她,沒有人叫喚她,她只是一個美麗的中國女人。五六分鐘的路程我們慢步走了半小時才到,觀眾早已進場了。俠女站在空無一人的入口處拍照,影展之後,舊節慶宮就要拆除重建,歷史的一切連回味的遺址都沒有了,鎂光燈閃亮的時候,我發現她的眼眸中有光一閃,是淚,也是笑吧。

第二次再見鞏俐,她已經以有情有欲的《菊豆》、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和《秋菊打官司》征服了歐陸,但也同時再不能像以往一樣,隨意套件牛仔褲就在巷弄中穿梭來去,再也不能脂粉未施地悠閒逛街。我們不再併肩上街,只能在夜深後,到安靜的小酒館裡,天南地北地聊她的電影、她的家人,還有可以略談,無法細述的張藝謀。偶而聽著她在入睡前,打通電話給困在北京的張藝謀,說著坎城大勢,說著影評的好與不好。她不避嫌,深情厚誼,表白在講電話的自然腔調中。

第二年,沒進門的張夫人卻成了黃夫人;就像1965年,碧姬.芭杜告訴媒體不是《上帝創造女人》,而是羅傑.華汀創造了她;就像1987年的查理與黛安娜、九三年的艾瑪.湯普遜與肯尼斯.布瑞納、1995年的布魯斯威利和黛咪摩兒……神仙美眷都在坎城別後,蛻化成陌路怨偶。

每回,我們總愛依在鞏俐身後走上紅地毯。坎城五十年,中國明星大牌小牌,來來往往不知凡幾,法國影迷卻只叫得出她的名字,「Gong Li」和「Ang Lee!」都是外國人不需要捲舌頭,就能夠叫喚出名字的漢語發音,法國媒體爭先恐後拍著鞏俐的照片,走在她的身後,我們才聽得清楚華人電影在歐洲大眾的音階高度。


四、風的聲音。



第一眼看到杉山義彥,你就知道他一定是日本人,怎麼也剃不乾淨的絡腮鬍,規矩的領帶,筆挺的西裝。然而,頭一回聽到杉山開口講法語,我們就決定閉嘴,不再賣弄洋涇濱的法語。

杉山曾經連續三十年,從不間斷出席坎城影展,東映公司把他從畢恭畢敬的小職員,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國際部總裁,東方人沒有人比他更熟坎城。星期天下午,他開著賓士,沿著蔚藍海岸的羊腸公路,帶我們追訪黑澤明下榻的黃土紅瓦鄉間別墅;告訴我們還沒有養成啤酒肚的青年柯波拉曾在那個葡萄棚下,向歐美買主說明《教父》的歷史重建和募股計畫。然後我們走進觀海的維拉小館,赫然發現克林伊斯威特正在那兒用餐。

《影武者》之後,日本電影整整走了十二年低潮霉運,杉山沒賣出兩部片子,東映依舊出錢每年讓他到坎城交際應酬。坎城的繁文縟節,居世界之冠,但是杉山甘之如飴,他幫我們打點蝴蝶領結,要我們入境隨俗,「這樣子,才進得了賭場,你才見得到大人物的真面目!」

是啊,不這樣,你怎麼看得到勞勃阿特曼穿著他那一套白色大禮服,坐在輪盤賭旁,聚精會神盤算下注的賭徒嘴臉;不這樣,你怎麼看得到艾曼妞琵雅酒興遄飛地遊走在密友臂彎中的歡情神采;不這樣,你一定不知道金凱瑞喝不喝酒都是一樣瘋狂愛做秀。

不這樣,你沒有辦法穿越認衣不認人的保鑣關卡,混進影展評審展路易馬盧的惜別晚宴,聽著評審之一的蓋瑞歐曼豎起大拇指,讚美張國榮的程蝶衣和虞姬本色;看著路易馬盧摟著愛妻甘蒂絲柏根的腰,聯袂向徐楓致敬,感念她拍出《霸王別姬》。

那一夜,我們都沒有闔眼。俠女圓了她心頭二十年的摘金夢,凱歌吐出了彆在心頭五年的失意苦液,我則趁著香檳的醇勁還在臉頰泛紅,連夜趕寫著中國人台上台下,台前台後的得意風情。

那天清晨,我們一起到坎城海灘守望日出,看著灰濛混沌的大海慢慢拉出一條線來,天在上,海在下。泌涼的海風從我們的臉上拂過,忙了一夜沒睡的陳凱歌在旅館的長廊上看到同樣一夜沒睡的我,聳聳肩說:「原來,得獎,也不過就是這樣啊!」


五、坎城的聲音



我們都是在尼斯飛往巴黎的班機上補眠。

怎麼睡,都不夠的。

我們決定放棄巴黎,放棄摩納哥,放棄科西嘉……讓我們直接穿越印度洋,在黎明時分暫泊孟買、杜拜,順著黑潮洋流做一尾歸鄉的鮭魚。

從來,夢中的蘇菲.瑪索一直沒有出現。

雨夜的石板路上,我們也沒有遇見過出家前夕,猶被情人苦纏的伊蓮.賈柯。

我們只是把阿諾唯一的中文簽名,小心翼翼地收進檔案夾裡。

我們只會把從牆上偷拆下來的費里尼海報,滾進塑膠捲筒裡,帶回台灣做油畫處理。

還有,別忘了上百卷的相機底片和千百張的傳真稿紙,坎城的書寫,坎城的影像,一併放進腦頁最厎層,用時間膠囊細細封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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