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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繹人生的原始與狂野──李寶春談曹禺劇作《原野》的改編

【劉葆平】
四月中旬,距離國家劇院即將上演曹禺《原野》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,台北新劇團團長李寶春雖然已經進入演員排練的時序,他還是有著半夜會驚醒的壓力。曹禺的名氣如雷貫耳,《原野》又是他自認最難演的一齣戲,難怪深知任何文本在轉換為表演形式的界面之前其「結果都是無法預測」的李寶春,對該劇有著不斷推敲、不終止狂想的興奮與緊張,他的心房對於隨時可能誕生的新鮮點子完全不設防。

出乎意料,撞擊的開始

這份專業上的硬底子,應該來自他特殊的家世。頂著祖父李桂春、父親李少春、母親侯玉蘭的顯赫背景,李寶春的優秀、會發亮的舞台魅力其來有自,而他擅長於舊瓶新裝的改編戲與新編劇的功力,絕對也是一脈相承下的DNA使然。此話怎講?「爸爸在京劇上的創意是超前的,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,他手上改編完成的名劇《奧賽羅》早就搬上京劇舞台了!」原來,李寶春一次次超前的創意,不僅有著遺傳,也似乎有著為先人圓夢的意圖。只是,這回並非改編西方莎士比亞的劇作,而是中國莎士比亞──曹禺三大巨作之一的話劇本子。

《原野》,有著令人振奮的感染力!熱愛西方現代劇場的人想看之外,我想,標準的京迷,甚至一大掛的中國戲曲不分門派的粉絲們,都會抬頭好奇才對。因為,文學大師曹禺早曾下過注解:「對一個普通的專業劇團來說,演《雷雨》會成功,演《日出》會轟動,演《原野》會失敗,因為它太難演了!」所謂的「三巨作」於文學版圖與定位上各有千秋,然而,爬梳《原野》卻是最難。這個非普通的專業團隊,台北新劇團,究竟有何非比尋常的能耐,令外人格外覬覦想幫它照張X光片,看是哪根神經夠強壯、夠活絡,才敢造次、才敢豁出去了!

「其實,曹禺老師曾經說過:『你們可以大膽地改編《原野》,尤其是最後一場,充分去改、充分去發揮!』」先是這句由曹禺學生田本相轉述的話,李寶春才敢放膽去改寫本子。改編的點子,醞釀了一年,過程中為了加深團隊的「強度」,他同時還延攬了兩位重量級人物。一個就是田本相,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所長,同時也是《曹禺傳》的作者,另一個也是曹禺知名的學生,中國電影《芙蓉鎮》的大導演謝晉。這二人對原著作者與作品的熟悉度沒話說,絕對是真槍實彈、滿腹經綸的最佳參謀與顧問,後者則又多兼了個劇場總導演一職。絕非沽其名、掛其譽,李寶春如是強調。

聽得見的野性呼喚:花澆愁,仇更愁

演活它,究竟何難?介於寫實主義與表現主義邊緣的《原野》,刻劃人物的深度上,既有著莎士比亞劇的濃稠與雕琢,也有古希臘史詩劇場的悲壯與遼闊。原野之上,風聲鶴唳、隨時可能打草驚蛇的戲劇張力,其詭譎、其不確定性、其魅惑人心的鼓譟不安之感,最終都只是要烘托所有劇中人物的愛恨情仇。所以難。

花、焦、仇,主人翁的三個姓氏,就已經讓「復仇」的主題躍上檯面,撩撥著「花澆愁,仇更愁」的無限人情與事故。非報仇不可的男主角仇虎,在對他又愛又恨的少女金子嘴裡,是個「醜八怪,活妖精,一條腿,羅鍋腰,大頭鬼,短命的猴崽子,罵不死的強盜」!為了把金子從他懷裡搶去,認他做了乾兒子的焦家害死他的父親、把他妹妹賣入妓院、使他成了階下囚。這份非報不可的仇,豈是三言兩語一句就勾消?濃烈的愁與仇,也因此牽動著情節的推衍。

劇情主線:原野上的火車送來了逃獄的囚犯仇虎,他的逃亡是為了尋找兩個對象:一個是大仇人焦閻王,一個是舊情人花金子。結果,焦閻王已經不在人間,金子也已嫁為人妻。嫁給了誰呢? 就是仇人之子、也是仇虎兒時最要好的玩伴──敦厚老實的焦大星。情人和仇人變成了一家人;仇濃,更是濃愁!為了報復,仇虎殺死了大星,但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,他內心的痛苦不但沒有消失,反而更深更重。最他想要帶著金子逃離這人間煉獄,到一個「黃金子鋪的地」、「房子會走,人會飛……」的「幸福天堂」。

森林裡的逃亡,也是第三場主戲。森林的曖昧與魔幻,讓死去親人從墓地裡復活,讓閻王、牛鬼蛇神從地底鑽出,讓一群共同受過苦的獄友彷如在眼前,而最終卻是希望的幻滅:虎子死、金子逃。副線,則是護子心切的瞎眼老母焦婆婆,她如獵犬般的敏銳聽覺,陰險、猜忌。劇中不僅婆媳鬥嘴辛辣,最後的意外殺親更令人充滿悲憫。

(、、、)人物極簡、情緒卻必須極飽滿,故而難演。何況話劇與京劇,基本上創作的語彙與程式本就不同,難上加難。文學情境與戲劇張力在新編的京劇版《原野》裡拉鋸,不過劇終卻出現更奇異的狂想,挑戰京劇既有的限制。

框內或框外

就說李寶春扮演仇虎吧!一向慣演文武老生的他,這次所主演的角色年齡層降低了,李寶春有著些許慌張與不安,尤其是大量的調情戲,將是他舞台上的首次大挑戰。對於台上真真假假的表演層次,「假,如何假法;真,又真到什麼地步?」而「假,就是寫意;真,就是生活」,對演員李寶春來說,如何揉捏在一起是個大學問。除了愛情戲的難,劇照中的仇虎,相貌清秀了,只留下眉宇之間的一道刀疤,難道是另有它謀?

這是有特別設計的考量在內。「造型上,一開始我也拿不準。謝晉導演提醒了我:不要被框框住了!」本身既是演員、編劇、導演的李寶春,興奮之情溢於言表:「一開始,仇虎不漂亮,可是他的性格慢慢柔軟與轉變,就會被觀眾接受。我演的是,仇虎的性格,他的靈魂!」他接著說,仇虎的人性困境在於,冤有頭,債卻無主,即便殺了焦大星,他的心裡也不會好受。因此,他把謀殺大星的那場高潮戲完全翻寫,也就是刀下喉嚨、仇虎卻摸著心喊著:「刀啊,仇啊,良心啊!」猶豫不決之際,大星醒了,說了一句:「虎子,我明白了……我全明白了!」大星於是自殺了!

在曹禺本子裡,柔弱的大星,變得較有個性了;而仇恨不可能消失的仇虎,在京劇裡面變柔軟了。「畢竟都是中國人嘛,我把主戲改得溫暖一點!」李寶春為求戲劇張力,他把原著中最難的第三場提前了。觀眾會突然看見閻王從畫框裡走了下來。李寶春開懷地說,「不僅如此,我讓森林也動了!」那座夜黑風高底下詭譎猙獰、邪惡難測的森林,將改由真人演出,象徵永無止盡的黑暗力量,緊緊縛住逃亡者的身心靈。難道這林子就象徵仇虎的心獄?一旦踏入,就迷失了方向?他寧可從此被吞沒於森林的冷酷地底。喘不了氣,仇虎也不再逃亡了,他向天告白:「我不走了!這是我的家!」

原野,煉獄,看不見的城市

李寶春的仇虎多了溫柔,他不再想報復,但還是選擇自我了結,一句「大星,你別怕,我也來了」,算是道盡了他內心無限的愧疚與無奈。「冤冤相報何時了!」李寶春衷心想表達的畢竟還是溫暖的人性面。這點,與曹禺不同。兩齣戲創作的時間點,一為一九三六,一為二○○六,剛好相隔七十年。「彼」仇虎的命運,無論如何巧妙地被李寶春改造了。骨子裡,「此」仇虎的遭遇還是有著真實人生情境的投射與寫照,這樣的對位,讓觀眾很容易產生情感的交流與互動。當年如此,相信今日亦如是。

文學家曹禺筆下,那座堅實難摧的煉獄是亙古的吧,它不會跟著大師的腳步遠走他方;而李寶春為台灣觀眾打造的人間囹圄是浮動的吧,它如何澎湃也終將隨人潮散去。最後,獨留於舞台上的纖細魅影,是等候火車到來的金子,她要去那個看不見的「天堂」之地、婆娑之城……。撇開那些現代劇場的表演元素與手法,以及傳統京劇向來以極簡的道具所要營造的疏離感,將會如何在舞台上進行雙向差異性的拉扯與觀照。此刻,無論是當年的「鐵虎子」,還是近期即將上場的「紙老虎」,對於仇虎總是被命運遺落在他方的弱勢,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伊塔羅‧卡爾維諾於《看不見的城市》中有這麼一段戚戚焉的敘述:「如果真有一個地獄,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,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,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。」

這戲,就全靠李寶春領銜的團隊如何去拿捏了,如何逼出那濃濃稠稠的百般戲味來,因為若不夠揪心、不夠到味,……觀眾就會失去遙想與夢寐。或許,《原野》最難莫過於此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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